Wednesday, June 20, 2007

新大地 ─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

新大地 ─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-- 誌陳其寬大師暨世界日報2006卅周年社慶特展

建築師 賀昌申


在空間與造境邊緣上優遊,上窮碧落下黃泉,建築大師陳其寬先生的畫作,是必須與莊子一起解讀的!從 1920 的北平胡同,到 1960 的東海建築,以至於2006 的金山蟄居, 陳先生 的生命尺度是「俯仰皆宇宙,不樂復如何」的天地,是「以個人之小應天地之大,頓悟便是淨化」的心境,是「橫塘」的遼闊,是「江山萬里圖」的從容,是張大千及八大山人以小見大的企圖,是「覆杯水於幼堂之上則芥為之舟,朝菌不知晦朔,惠蛄不知春秋」的豪邁,是莊子逍遙遊開宗明義,大鵬鳥與蜩、鳩、小鳥之對談,談的是「天」的高度!

作為一個陳先生的建築後輩,在台灣出生、成長,再到西方接受建築教育的洗禮,我出生的年代,正是陳其寬先生在東海成立建築系,設計出絕無僅有,依舊是為所有台灣建築學子,津津樂道,第一棟把台灣建築搬上世界級建築舞台的─路思義教堂,是陳其寬先生與貝聿銘把酒論劍的年代!在建築執業的領域裡,建築師們夢想的尺度是「大」及對「大」相關的企圖,介於名與利之間的擺盪,頃觀在台灣知名的建築師事務所,皆銜蓋「大」的命名,諸如:「大涵」、「大仁」、「大元」、「大硯」、大、大、大!陳其寬先生以其中央大學建築系、IIT 伊利諾理工學院、 哈佛及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及教學的經歷,理當頂「大名」,享「天下」滿貫;但或許就因為他俯仰宇宙的心性,反倒是他與貝聿銘先生在路思義教堂的設計名銜上,他確切地、始終地表現了「白首相知猶按劍」的風範。亦這是如同張藝謀在電影「英雄」中,塑造出無名(李連杰飾演),很清晰地回答了這個公「天下」的問題!而我認為這是陳其寬先生在空間造境之外,可以頓悟繪畫領悟中的一種大包含容忍!

陳其寬先生在六○年代最最出名的一系列水墨畫作,大猴子抱著小猴,毋與子相互包含,是大家眼熟能詳共有的集體記憶,依照美術學界將此系列作品與同時期知名的空間雕塑名家亨奇摩爾 (Henry Moore) 的作品,題名為「唐吉訶德的頭盔」做一排比,確實在形體的延續上,有神似之處,但依我虛心認為其實在意念上,陳先生實質上深刻表達的乃是在 60 年代, 依其一個東方人,在歐美建築學界,極端白種男性,歐陸粗獷建築表現主義的環境裡,一種寂靜地面對玻璃天花板 (Glass Ceil-ing) 桎梏,一種 在種族歧見不平等 的條件下, 意圖在西方社區 的建築專業領域中,運作包容,天人合一的中國傳統理念,一種實實在在唐吉訶德式的勇猛─知其不可而為之,面對一個東方人、東方建築師,在西方設計專業領域裡,意圖衝破亙古亙以來,天下不公,階級歧見條件之下,不得不的一種隱盾。

值此,我無意將陳其寬先生的建築、藝術生涯,掛上牽強的時政之喻或是增添藝術最基本,無關俗世羈絆的複雜向度,但無奈在 40 年後的今天,一個多世代之後 的我輩建築藝術同儕,實質上依舊是為了同等級的社會、文化掙扎而奮鬥,作為一個建築師,陳其寬先生的藝術胸懷令他超越我們一般人,他的包容出發點,減低了他名與利之間生存的擺盪,他遠遠超過三島由紀夫 (Yukio Mishima) 指陳「有時慾望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,但它並未死滅,就像破籬笆上的玫瑰,仍然活著」的藝術掙扎,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中,那醜怪的和尚因情欲衝突,竟然一把火焚燒「美」,陳其寬自述幼時目睹「火燒古城」等類似的經驗,但那火紅的景象,卻啟發而轉化成為他心目中通天的晚霞,他依附著在藝術的領域中登了高峰,盤住了青龍!這無疑是他接近川端康成,而不像三島,剛柔並濟,俠骨柔情的另一種超越! 建築作為一種宗教,在陳其寬的建築理念裡,是表達的淋漓盡致的!

1960 年代,當東海路思義教堂在台中大度山上奠基的同時期,也是遠在花蓮的證嚴上人形塑慈濟文化志業「柔」性社會文化改革的當時。從路思義教堂到慈濟靜思堂,從西方的 Bucky Fuller 富勒薄殼式的混凝建築試驗到東方宗教表現清水混凝土 馬賽克的亞熱帶佛教建築遮蔽所「吾不如老農,吾不如老圃」,其實這是一種超時代意義,在本土深植紮根,蘊育下一代,呵護孵養,如同鵬鳥照扶下一代的襟懷,陳大師的宗教建築家情懷,讓我臆想他呵護的東海路思義教堂薄殼建築,幻化為蛋殼及嗷嗷的芻鳥,陳先生變成了孵蛋學家,而他所扶育的可能是鵬,亦或是鳩鳥。晚近陳其寬大師的作品中除了宗教的繪畫問度以外,又更深一層地表達了 90 年代 以降解構主義及上世紀末回歸Spiritual (精神性),對 21 世紀稍稍呈現的 一種莫名的惶恐,這當中,當然絕對沒有儒家的八股,盡情盡性充滿了道家仙風道骨的優遊,甚至於加入了不少 sci-fi 科學幻想的色彩及表現! 作品中不但讓人感受到了類似雲南重彩、蠟染、非常「南方」的情調,空間的變幻是絕然建築的,但是題裁上、追求上卻又跨越了介於西班牙超現實主義達利畫作,或是「秦始皇尋覓海上仙島」般飄渺,易經、方壺術氣功抑或是藏傳佛教,鑑真和尚的美術傳達,一種玄妙的美感!無論咫尺天涯,畫卷西風,或是把酒論劍,空間造境,陳其寬先生所描繪的「新大地」的可觀絕非是我筆墨之間可以界定的,而我尊從的大師前輩典範是清清楚楚地給了我,不能只做個冷漠的旁觀者的道德勇氣與無盡的啟發。新大地意味著新生的大地是一個新的生命、是一個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的新境界!

賀昌申∕安瑟頓